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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第二十五章 俯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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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第二十五章 俯首

縱然容姒已經做足了準備, 乍然入水,還是不禁心頭一慌。

正值夏日,湖水卻依舊冰涼滲骨, 水下昏暗, 將湖上喧囂盡數隔絕, 仿佛天地之間唯剩她一人。

驀然腰間一燙, 來人的五指緊緊扣在她腰際的弧度,嚴絲合縫,容姒幾乎被人半按入懷中,猝然對上了那雙眼。

方才還只清寒疏淡的一雙眼,猶帶驚色,此時已如千山雪仞, 那朔風裹挾而來的凜冽之意毫無遮掩,就如冰冷的湖水, 叫容姒無處遁逃。

竟是殺意。

喻良臣對她的殺意。

一如夢中之時, 炸響在耳邊的那聲“誅殺昭明公主”,身後穿腹而過的兵刃,和他那句冰冷的喟嘆。

膽大包天的狗東西!

容姒由怖生怒,驀然屈膝往喻良臣腹上狠狠撞去, 那扣在她腰際的五指驟然一松, 容姒毫不猶豫地又補了一腳, 將人踹開。

此時極擅水性的兩個搖櫓宮人已然尋到了容姒, 托起她便往水面浮去。容姒被救上岸, 身上衣衫盡濕, 卻因穿了件圈金雲肩遮掩胸前, 也並不顯得十分狼狽,雖是嗆了水, 咳得眼尾殷紅,容姒心裏卻是說不出的痛快。

兩個宮人緊張容姒,待想起昭明公主落水後跟著跳下去的喻良臣,卻見他已獨自上岸。

這廂動靜引來了巡邏禁軍,喻良臣看著另一側的喧囂奔走,一手按上仍舊隱隱作痛的腹部,指尖似乎還殘留著湖水的濕冷和那柔膩的觸感。

她是故意的。

故意問起他是否會水,讓他下意識代入公主對他的殺意,以為撞舟的動作是為了叫他落水,這才讓容姒有機可趁。

這是他第一次被人算計。

喻良臣唇角一彎,忍不住低笑出聲。

跟著公主入水的那一瞬間,他的確萌生了殺意。如今的昭明公主對他來說已是變數,本該盡早除去,然喻良臣摩挲著漉漉指尖,卻又將那殺意一點一點,寸寸咽下。

***

容姒落水後,當夜便起了高熱。

珠彌去請了隨行太醫,自然也驚動了聖上。容華趕到的時候,容姒正燒得兩頰紅熱,嘴唇幹白,直叫容華心疼不已,忙傳了太醫問話,又親自給容姒餵藥。

容姒燒得迷迷糊糊,卻還知道藥苦,耍著小性子不肯喝。眼見皇後苦勸不進,容華不由板了臉,還未說話,衣擺便被容姒扯住。

“踢毽子……”

容華佯怒道:“病成這樣還想著玩兒?把藥喝了,養好了病,想玩什麽還不是由你性子?”

容姒卻是搖頭,低哼道:“阿兄約了我踢毽子。”

她半埋著頭,垂下的眼睫微微地顫:“阿姒不能爽約。”

皇後替容姒掖被子的手一頓,回眸看向容華,後者擱了藥碗,神色莫測。皇後斟酌道:“聽聞昨日他們兄妹偶然遇見,小五陪著大皇子踢了一下午的毽子,都是孩子心性,也難怪能玩到一處去。”

容姒嘟囔了一句便又沈沈睡去,只在夢中猶不甚安穩,秀眉蹙起,看得容華也跟著擰眉。

“罷了。”他道,“明日讓人過來陪著小五,他們兄妹自小親厚,小五高興,病也好得快些。”

皇後自然稱是,又勸著容華早些回去,她來照看容姒。這一照顧便直到天光破曉,眼見容姒退了熱,皇後才聽著宮人的勸,回了行宮休息。

紫英替皇後拆卸珠環,韋氏斜倚在榻上,輕闔了眼。劉嬤嬤見狀,揮手讓其餘宮人退下,自己輕輕按著皇後額旁兩穴,嘆道:“娘娘何必親自熬了整夜,累壞了身子可怎麽好?”

韋氏閉著眼道:“她難得病上一回,我這個做母後的,自然心疼。”

“娘娘做的,陛下都看在眼裏呢。”劉嬤嬤笑道,“只是奴婢愚笨,沒想明白娘娘的用意,眼見那對兄妹又熱絡起來,娘娘怎還勸著陛下讓他們更加親近呢?”

韋氏聞言,微微睜眼。

她素來保養得好,肌膚緊致,長發烏黑,這般半垂著眼更有幾分海棠春睡的韻味,然話語之間卻有幾分與節氣不符的冷意:“堵不如疏。自小五肯替她那兄長出頭,同容卉打架,我便知道她還是向著他的。也是,畢竟是親兄妹,血脈相連情深義厚,如今見了面,就更是親近了。”

“小五在病中都惦記著她的兄長,你說,這次回宮之前,她會不會開口求著聖上,讓容霄也一並回去?”

劉嬤嬤頓時明白過來。

當年時疫,除了一些微末宮人,整個宮廷就只有大皇子一位貴人得病,司天監夜觀星象,言大皇子此劫是為帝星擋災除厄,卻也因此身帶不祥,若久近帝星必使災禍蔓延。故而司天監提出,讓容霄久居皇陵,以皇陵之氣鎮壓災厄,然皇陵清苦,聖上終究心有不忍,正好太醫提出容霄之病需要靜養,便改讓容霄遷至習涼行宮,住在離聖邸最遠的舒望宮中。

這許多年,聖上一直不喜人提起容霄,旁人只以為是大皇子癡傻惹聖上不喜,韋氏卻看得明白,聖上非是不喜,而是心有愧疚,只因他為了江山穩固,舍棄了這個兒子罷了。

韋氏勾唇,露了點笑:“只要小五開口,聖上必定陷入兩難。要麽是小五受滿朝文武群起攻訐,要麽是她失了聖心,無論哪種結果……”

韋氏眼尾含笑,幽幽一嘆:“都叫我這個做母後的,心疼啊。”

***

容姒燒得迷糊,卻依舊繃著心神,直到皇後離開才放任自己陷入昏睡,待清醒時已是午後。

因發了一身的汗,珠彌替她擦洗了身子,又換了件裏衣,容姒方覺舒服了些,腦中也不再昏昏沈沈了。

驀然外頭傳來一陣“咚咚咚”的腳步聲,容姒望去,見自屏風後探出一顆腦袋來,一見她便展出笑顏,高聲道:“阿姒妹妹!”

容姒也笑,朝他招了招手,容霄便又“咚咚咚”跑上前來。他身材頎長,對比容姒更顯高大,卻在容姒床前盤起手腳,坐成和容姒一般高度,盯著容姒喝藥。

聖上已然松口允許容霄和蘇氏來陪著容姒,以後進出便容易許多。

容霄絮絮叨叨地同容姒說著話,大多是他說,容姒聽,直到太醫來請脈,蘇氏才將容霄帶到一邊,給太醫騰出地來。

“殿下已然退了熱,只是身子還是虛弱,需好生調養。”診脈的鐘太醫生的一張國字臉,雖上了年紀,看起來卻並不十分慈眉善目,只顯得有些不怒自威,眼下微微擰眉更叫人覺得心驚肉跳,珠彌不由出聲道:“可是殿下有什麽不妥?”

鐘太醫搖頭道:“倒不是什麽大事,只是殿下似乎夜裏睡不安穩,又憂思過度,好在身體底子好,眼下還不顯,但若長年累月終是有礙,老臣給殿下開幾副安神的湯藥,還望殿下放寬心神,一覺天明。”

一旁的蘇氏聞言,微微蹙眉。

容姒雖知緣由卻也莫可奈何,她自認不是運籌帷幄的聰明人,只能從夢中透露的線索與現實對比,不斷覆盤以求尋得最優解,如此思慮自然勞心費神,眼下也只能一一應下,又道:“煩請太醫也給皇兄和蘇嬤嬤瞧瞧。”

在去雙子湖前,容姒便設計了這出落水。她雖不識水性,但搖櫓的宮人定會立刻下水救她,她不會有性命之憂。容姒又一早吩咐珠彌,去傳太醫時,一定要找這位姓鐘的太醫。

當年時疫爆發,病情來勢洶洶,稍有不慎便是回天乏術。而當時將容霄從生死線上搶回來的,便是這位主診的鐘太醫。

昨夜容姒故意在聖上跟前提起容霄,就是為了讓聖上心軟,只要容霄能踏進她的殿門,她就能讓鐘太醫悄悄替他們診治。

“大殿下身子無礙,只是人之頭顱病竈覆雜,受損之後極難恢覆,只能慢慢調養。”

容姒心有準備,對這結果也並不意外。

“至於這位嬤嬤……”鐘太醫遲疑道,“當年疫疾猛烈,我等亦是下了重藥,嬤嬤的啞疾是為大殿下試藥所致,卻也並非不可轉圜。”

鐘太醫皺了皺眉:“我記得當年亦給嬤嬤開了方子,若按那方子上的細細調理,即便不能恢覆如初,總還是有可能發聲的。”

容姒一怔,原來蘇氏竟是為了容霄試藥而壞了嗓子,且並非不能治。可她的啞疾一直未好,是因為行宮中無藥可用麽?

蘇嬤嬤依舊搖頭淺笑,示意容姒不必在意。

容姒按下眸中沈色,又道:“太醫可還記得,當年宮中疫情是從哪個宮開始的?得病的有多少人?”

“最先發病的是負責宮外采辦的小太監,至於後宮之中,老臣也記不清是哪個宮的宮人了。不過太醫署對當年的疫情有詳細的病例記載,殿下若想知道,可去太醫署查看。”

容姒深看了鐘太醫一眼,她無法保證鐘太醫的為人,可眼下她對此事起了疑,就勢必要查個清楚。權衡再三,容姒決定賭上一把,遂道:“煩請鐘太醫替我將當年的病例抄錄一份,然此事不可為旁人所知,否則於太醫於本宮皆是禍事。若太醫不願,可以拒絕,本宮絕不為難。”

鐘太醫沈吟半晌,他在宮中多年,知道宮中求存除了醫術精湛,還需不聽不看不聞不思,只是到底醫者仁心,況且當年是他有愧於先皇後,昭明公主如此言辭懇切,他不該拒絕。

“殿下所求,臣必盡力。”鐘太醫點頭,允諾下來。

待送走鐘太醫,容姒和容霄一起用了些粥食,容姒面上不見異常,心裏卻依舊橫著事。

眼下她是在習涼行宮避暑,一旦天氣轉涼,聖駕就會回到上京宮城之中。那時,她對行宮鞭長莫及,若行宮在未來的某一日突起大火,如何才能保護好容霄和蘇氏,叫他們全身而退?

若是將他們接回宮中呢?容霄的病勢已然穩定,若她同父皇提及此事,父皇……會不會答應?

蘇氏帶著容霄去偏殿午睡,容姒兀自想得深入,待回過神來才覺一旁珠彌的神色有些不對,似是欲言又止。

“怎麽了?”

珠彌斟酌再三,還是道:“自殿下回宮後,喻公子一直跪在殿外請罪,現下還未離開。”

容姒微微揚眉,現下還在,那便已然跪了一天一夜了。

這期間,聖上、皇後皆出入過她的行宮,卻無一人提起,可見她落水一事果叫聖上遷怒了喻良臣。

以當時的情景,喻良臣登舟在先,容姒落水在後,在旁人看來這便是因果關聯。可喻良臣為何登舟?不過是容姒叫他以為她要害他,故意撞了他的小舟所致。

然那搖擼的宮人為了脫罪,又不敢指責容姒,便只能將過錯推給喻良臣,如今聖上未做發落,便是讓容姒處置的意思了。

容姒樂意當這個惡人,讓珠彌去取了披風來,裹緊之後往殿外去。

喻良臣就跪在行宮殿前,一個日夜下來,他已面色慘白,身上的衣服半幹不幹,然依舊挺直著脊背,好似皓月清輝皆集於他一身,養出了那般泠泠風骨。

容姒朝他走去,看他一點點彎下那瓊枝玉骨,俯首行禮:“臣下喻良臣,向公主殿下請罪。”

有那麽一瞬間,她竟覺出了一點讓對方俯首稱臣的快意。

容姒心道,她可真壞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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